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。
楔子
秋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,外头夜色凝重,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冥暗。
孩子躺在她的臂弯里,睡得正香甜。右手腕突然钻出一丝痛意,湿气透过门窗的罅隙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,越积越多,那痛意也随之放大开来。她再一遍焦急地询问佣人:“先生回来了吗?”
十点过去,十一点过去……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,她没了法子,只好吩咐佣人:“让老管家出趟远门,把城西的沈医生请过来,就说小小姐生病发烧,让他带两针退烧的药水过来。”
岑越一宿未归,次日清晨到家时,身上的毛呢大衣湿了个遍,眼底淡淡一圈淤青。她抱了女儿上楼,经过他身侧时连看都未看上一眼。
女儿今年刚满的两岁,生得粉雕玉琢,玉雪可爱。见他回来,孩子伸出小小的手臂想要父亲抱一抱。
右手腕疼得厉害,使不上劲,她整个人吃力得很。
到二楼楼梯口时岑越追了上来,问她:“小玉儿昨晚烧得厉害吗?”
她转过身,目光终于落在了岑越身上,语气却是平静的:“我们离婚吧,家产什么的我都不要,你只要把小玉儿给我就成。”
1
温清清刚来沪上那两年,还不大能适应南边的倒春寒。二月中下旬起始进入阴雨季,天气又湿又冷,凉气直往骨头里钻。
她早年右手骨折过,一到阴冷天就隐隐作痛。较之沪上,她倒更喜欢北平多一些。
温老爷却不以为意,温家在北平开典当铺的几年里,同行竞争大,挣不到几个钱。后来举家搬来沪上,生意反倒越做越顺,新开了好几家分行。
见她手痛的毛病仍厉害得很,温老爷便说:“过几天鸿运楼有个名医宴会,去吃酒宴的都是些有名气的老大夫。你妈妈在时教过你好几年中医知识,我给你想法子弄一张请柬,你去长长见识也成,顺便请教请教那些老先生,你这手要吃什么方子才能养好。”
温老爷说话作数,次日就让用人把一份烫金请柬送到温清清的手上。她挑了一身西服去的鸿运楼,那年月穿洋装的人还很少,站在一群长衫马褂的老头子之中,生生将她衬成另类。
侍者端来烟土,温清清闻不得抽烟土的气味,借故出了包间。
难得天空放晴,阳光穿过古朴的雕花窗柩撒入厅堂,年轻男子坐在八仙桌前抄药方,一笔小楷写得端端正正。
她靠在墙边看着那人,不知不觉入了神,便向他走去:“你这方子好生奇怪。”
那人停下笔,向她望来,她不惧陌生男子的打量,继续说道:“这几味药后面的分量都没有注明,病人若是拿去抓药,那药铺伙计岂不乱抓一通?”
他微微笑了起来,提笔圈出几个字:“这是南方中医传统的简写法,圈出来几个的皆是钱字,小兄弟大概是从北边来的吧,不太能看懂。”
温清清赧然,立时红了脸。他抽出一张素宣,抄了份示范清单给她:“你以后要是看不懂药方分量,就对照纸上的字参考。”
她从容地接过,觑见他清俊温润的眉眼,继而小声问:“有劳小哥了,小哥是哪家药铺的,改天我去店里拜会。”
“我是城南松果巷百草堂的伙计。”他顿了顿,注视着她,眸中迸出一丝揶谕的笑意,“温家小姐,你的假胡子粘歪了。”
温清清抬手一抹,半边八字胡果然贴偏了位置,顿时大窘,挟了那张宣纸便走。连之后的酒席都未吃上一口,自然也就没有讨到治手痛的法子。
2
打听到松果巷百草堂的岑老大夫治跌打损伤很有名,温清清请了辆黄包车载她过去。老巷子尽头站着一个穿灰长袍的男子正在晾晒药材,她拎着小提包往里走去,鞋跟敲打着青石路,发出“噔噔”的响声。
这阵响声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“温小姐怎么来了?”他微有诧异。
“你骗我。”她走到他面前,“百草堂的岑老大夫是你的祖父,你才不是药铺小伙计。”
他退后些许,无奈地耸肩:“那天在场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大夫,我一个小辈哪敢自称是医者,温小姐不也是扮作男儿模样才去的吗?”
温清清说不过他,只好转身去了药堂,她这次来是想请岑老大夫给她看看手。屋里光线昏暗,岑老大夫看过症状,把岑越喊进来写药方。
午后,日光一寸寸照进阴暗的屋子,他坐在桌对面提笔写药方,眉目渐渐明朗。温清清忽地想起前几日鸿运楼初见岑越那会儿的场景,心里像是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儿,骤然乱了起来。
向来恣意大胆的温清清,十九岁这年体会到情窦初开的滋味,对方却是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男人。
自那以后,温清清跑药铺抓药的次数便频繁起来,就连温老爷都忍不住问她:“清清,你手痛的毛病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?”她容色微赧,忙岔开话题,说了许多好话方从父亲手里借来汽车。
岑老大夫喜欢听戏,可腿脚不便出不了远门,她当即想到借父亲的汽车载他们祖孙俩去梨园,以此哄老爷子开心。
戏台上唱着一出京剧,岑老大夫听得津津有味,可年轻一辈不怎么感兴趣,不过半个钟的工夫,她和岑越互相对望一瞬,便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无趣。她索性将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,悄悄对他说:“岑爷爷说你以前在北平念书的时候修的是英国文学,赶明儿我请你去租界的大戏院听歌剧。”
岑越便笑:“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,这出歌剧我来请。”
到了约定的那天,温清清破天荒穿了一身旗袍。岑越看到她时神色怔了怔,说了一句:“这旗袍穿在你身上还挺好看的。”
突然得到他的夸赞,她越发拘谨不安,小心翼翼端坐着,生怕出什么岔子会丢脸。
故事以悲剧收场,观众纷纷起身离席。她依旧望着舞台,语气有几分怅然:“这出歌剧倒让我想起从前在洋文课上学过的一首诗,不过我记性差,只背得出最后几句。”
“嗯?”岑越亦没有起身,陪她一同静坐。
她记起的,是拜伦那首著名的小诗《春逝》。
IfIshouldmeetthee
Afterlongyears,
HowshouldIgreetthee?
Withsilenceandtears.
3
她喜欢上岑越这件事,怎么也没有瞒过父亲的眼睛。
温老爷把她唤到跟前,问起近来的状况。她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,温老爷又问:“你是不是瞧上百草堂那个年轻大夫了?”
深藏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父亲撞破,温清清吃了一惊,霎时默不作声。
“你妈妈过世得早,我生意又忙,弟弟妹妹一直都是交给你照顾。现在温衡长大了,开始跟我学着做生意,清禾再过两年也要毕业,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替父亲照看这个家。若是有中意的男子,适合的话就召来家里做赘婿吧。”温老爷叹息,“到底是女大不由人,爸爸总不可能一直把你留在温家。”
于是,温清清跑松果巷的次数越发频繁。她做事体贴,懂得怎么讨老人家的欢心。听她提到自己也曾学过几年中医,岑老大夫觉得投缘,当即表示要收她做小徒弟。
岑越插话进来:“父亲是您亲自教出来的,我这手医术是父亲传授的,要是您收了清清做徒弟,算起来,她的辈分岂不是要比我高了?”
老爷子最终决定先让她跟着岑越学,遇到艰难晦涩的中医古籍,一律让岑越帮她翻译成白话文。
回去时要坐电车,她忘了带钱包,岑越给她买车票。她无意中觑见他的钱夹里放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,照片上是个清丽的女孩,作女学生打扮。
察觉到她的目光,岑越合上钱夹。温清清自知失礼,忙不迭挪开视线,轻飘飘地问了句:“心上人?”
“以前的同学。”他回答得坦诚,“不过已经留洋,现在在英国念书。”
温清清的那点旖旎心思从此收敛许多,交了学费,老老实实地跟岑越学医。
转眼到了年末,今年沪上的冬天格外冷,大雪接连落了一场又一场,松果巷传出要拆掉的消息正是在这个时候。
包括松果巷在内方圆五里的地皮都让一个绸缎商收购了,岑老大夫在老宅住了半辈子,说什么也不肯搬走,绸缎商便雇了地痞流氓三天两头到松果巷闹事。时间一长,岑老大夫就气得病倒了。
温清清忙着为家里筹备年货,等到她去岑家探望时,岑老大夫已经病了许多日,喝了好几帖中药都不见起色,再请来西医打退烧针,也没有用。
温清清心里焦躁,起身往外走去:“这可不行,医院去。”
不消半个钟头,一辆汽车就停到巷子口,温清清探出头对屋门口的岑越说:“你把岑爷爷扶上来,需要我帮忙吗?”
一番折腾,老人家终于入了院。岑越和温清清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检查结果,岑越一侧头,就看见她湿漉漉的头发和毛呢大衣。先前她离开岑家时走得太急,没来得及拿伞,满身积雪遇热化成水,凉意丝丝钻进肌肤里,冻得她直哆嗦。
“擦擦头发和衣领子。”岑越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。
温清清看了看他,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:“岑大夫,别对我这么好,要不然我会以为你对我也有几分意思。”
“可我知道你心里有人,是那个照片上的女孩,岑爷爷都和我说了,如果不是因为岑家出了变故,你两年前就和她一起去英国了。”她垂眸敛去情绪。
岑越把帕子放到她手里,却没答话。
从这个角度望去,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张稚气未退的面庞。她五官清秀端庄,尤其眼睛最为出色,一双圆圆的杏眼,里头似是含了一汪秋水,楚楚盈盈。
这女子啊,从不肯过多地掩饰自己的情绪。即便木讷迟钝如他,也能看出她对自己的喜欢,那种压抑着的,寂静无声的喜欢。
4
鞭炮声里迎来新一年,自打上次大病一场,岑老大夫的身子骨大不如前,除平日里坐诊看病外,多半时间都是卧床休息。
温清清携两支上好的西洋参前去探望,出松果巷时,巷子口栽的两株杨树恰好开着花,白色花朵沉甸甸地垂在枝头,被风一吹,飞花如雪。一团绒絮黏在她的发上,岑越抬手为她摘去:“温小姐,我想请你帮个忙,同我结婚。”
她停下脚步,困惑地回想他方才的话,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番话里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,好在他很快就解释起来。
“爷爷快要不行了……”岑越取出一个信封放到她手里,“事成之后,还另有酬谢。”
“我知道,这场婚姻做不得数,等岑爷爷过世,咱们俩就协议和离。”她掂了掂牛皮信封,厚厚一沓钱分量很重,于是扬起笑,“原来在岑大夫心里,我还是值个高价的。”
婚事定在初冬,按照岑老大夫的意思,一切都得按旧式礼仪来办,凤冠霞帔三书六礼样样都不能少。
出嫁前夜,小妹清禾陪床,姊妹俩并肩躺在一块儿,清禾兴高采烈地和姊姊分享学校里的趣事,转眼窥见她眸底那抹浓郁的愁。小妹知事,为她揩去脸颊上的泪珠:“姐姐以后要是想家,常回来看看就好了。”
壁灯映在瞳中,如两簇幽幽的火苗,她揽过清禾,勉力笑了笑:“没事的。”
5
这场婚姻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,唯独没有他和她。
说来也巧,她和岑越结婚不久,松果巷这块地皮就被一位不知姓名的大老板从绸缎商手里高价买走,搬迁的事暂时告一段落。
婚后,温清清在女校谋了一份教书的工作。每天下了课,岑越都会在学校门口接她。两人总是成双成对地出入松果巷,时日一久,也就成了街坊邻里口中的模范小夫妻。
温清清后知后觉地听到这番评价,有些忍俊不禁。桌上摆了一筐做给学生的手工花,她索性拾起一朵,向窗下那张竹榻掷去:“大家都说岑大夫是位模范丈夫,还不快感谢我这位万事都配合的好搭档。”
岑越一向宿在那处,此刻他正斜躺在榻上看书。手工花不偏不倚砸中他的肩,岑越抬头看了看她:“可惜岑大夫兜里没几个银元,只能请温小姐去租界听歌剧了。”
两人到底没能看成歌剧,路过一家新开张的照相馆,温清清陡然来了兴致,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店照相。她给自己挑了一身白色婚纱,走出试衣间时岑越坐在椅子上,身上仍是素日里常穿的长衫。
她站在穿衣镜前打趣他:“不愿意和我拍照呀,怕心上人回来后瞧见是吗?”
岑越低头不语,室内一阵沉默。
小小的难过和失意无端漫上心头,她轻声说:“这家店的衣服太老气,我也不是很喜欢,等我换下来我们就走。”
转身的那一瞬,他忽地牵住她的手,丝丝缕缕的温热从指间传来,悄然撩拨着她心里的每一根弦。于是,她那颗心再也收不回来。
最后落成的照片上,她轻轻倚在他怀里,笑意温婉,而他的嘴角亦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6
岑老大夫过世是次年十月,道旁梧桐落叶,秋雨连绵,丧事风风光光办了七天。温清清请假在家,忙前忙后操持着岑家的事,等到老爷子的棺木下葬,她人已消瘦了整整一圈。岑越也没好到哪儿去,几日下来不眠不休地守在灵堂,一双眼熬出红血丝,下巴新冒一圈青色胡楂。
从没见过他这样的邋遢模样,温清清既觉得好笑,又隐隐有几分心疼。她取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,对他说:“时机到了,签字吧。”
岑越瞟了眼,一样是离婚书,另一样是当初他开出的酬金。
“我什么都不要,你把那张照片给我就成。”她单手支腮,声音低下去,“放心,我不会让别人瞧见的。”
他拿起离婚书,揉成一团胡乱塞进口袋:“容我想一想。”
这一考虑便足足有半个月,深秋的雨也不间断地落了半个月,黄浦江江水暴涨,温家便是这时节出的事。